世界第一所大学诞生历程
如今,我们评价一座城市、一个国家的核心指标之一就是大学,所谓,城市之大不在大厦,而在大学。我们几乎无法想象,没有大学的世界会怎么样。今天就和我一起,走进博洛尼亚大学,看一看这座被称为“大学之母”的大学,是如何为现代社会贡献出它的决定性力量的。
去博洛尼亚旅行其实非常方便,米兰、威尼斯及欧洲各国旅客去罗马,必须经过博洛尼亚,因为它是半岛南北交通的节点,是必须要穿越的城市。在古代,它扼守着罗马大道之一的艾米莉亚大道的咽喉。条条大路通罗马,蛮族入侵罗马,一定要经过这里。
如果你对地理还是无感,我再提供一点你熟悉的元素。博洛尼亚位于艾米利亚-罗马涅大区,知名汽车品牌,像是法拉利、玛莎拉蒂、兰博基尼就出自这里。博洛尼亚是这个大区的首府,从这些品牌推测,博洛尼亚足够现代化。
而进入老城,你会感觉像是穿越到古代。它是个古城,但是又和很多古城不同。这座古城没有随着新城崛起而衰败和变得空心,地面的建筑、街区依然是完整的,包括广场、王宫、教堂、市政厅,和其所在的街区,都原汁原味地趴在那里。当地政府专门还出台政策,要求必须保留博洛尼亚原有的阶层分布,这意味着城市依然属于原住民。而且一些习惯也被保留,比如,中世纪的时候,博洛尼亚政府规定,临街的业主有为市民遮阳避雨的责任,他们的建筑要留有拱廊,博洛尼亚至今还保留着将近40公里长的古老拱廊。
人们常说“黑暗的中世纪”,在这里你可能很难看到,因为它是明亮的,其中最大的光点是阿尔基金纳西奥宫。
19世纪前,这里是博洛尼亚大学所在地,现在它是一个市政图书馆,依然属于读书人。如果你想找回博洛尼亚大学当时的感觉,可以去二楼,有一个人体解剖博物馆,当年是博洛尼亚大学的解剖实验室。
当年的解剖课上,学生们围坐周围,中间是解剖台。上课时,同学们往往会站起来观察解剖的细节。17世纪时,这里的学生已经通过课堂了解了人体构造。那时上课非常辛苦,为避免尸体腐烂,解剖课通常安排在冬天;为节约成本,老师要把一具尸体解剖完才下课,一堂课往往要上一整天。
当年已经成为历史,中庭周围和二楼走廊墙壁上密密麻麻陈列着他们的文章,加上“剧场”里的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等医圣塑像,共同构成了这里的医学名人堂。
而这里更知名的校友,来自人文、科学领域。文艺复兴三杰中的但丁、彼得拉克,北方画派代表丢勒,科学家哥白尼,无线电领域奠基人马可尼……知名校友名单可以列得很长,共同构成了“大学之母”厚重的历史。
那问题来了,为什么最早的大学不在罗马、巴黎、伦敦,而在名不见经传的博洛尼亚?这就要回到大学诞生的时间原点。
经历了5—10世纪的黑暗岁月,欧洲开始了复苏,标志就是城市的兴起,市民、商人迅速向城市聚集,博洛尼亚就是这样的聚集目的地。
商业社会自然需要交易,需要合同,而且多元的社会阶层相处,就会产生矛盾和纠纷,这时候就需要法律来提供解决方案;各国国王、贵族和教会,他们本来就需要法律服务,问题是,教会在当时垄断了知识资源,同时规定,他们的修士取得研修资格后,不能研究法学。
这样你就会发现,法律服务市场迅速扩张,法律人才供给却严重不足,这就为法学院校提供了潜在的市场。
在当时,一旦你成为法律人才,既能当律师又能进教会,还有机会为王室、贵族服务,法律职业就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,能实现阶层跃迁的职业,这让法学成为显学。可同时代的其他城市,比如罗马、比萨、锡耶纳等,都有法学院,为什么博洛尼亚异军突起?
第一个原因,自然是交通,这里是去罗马朝圣的必经之路。人的聚集让城市成为工商、贸易中心,而博洛尼亚成为法律中心,又涉及另一个时代背景。
罗马帝国崩溃后,希腊、罗马的经典著作,被穆斯林翻译成阿拉伯语。到10世纪时,欧洲人重新发现了这些经典,又决定将它们翻译回拉丁语。
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件大事。1080年,人们发现了查士丁尼法典,就是罗马法典。你千万别小看一部法典的价值,它对欧洲人非常重要。当年的民事法律粗糙,而罗马法文字优美,对婚姻、家庭、继承、商业、贸易等民事行为,都有事无巨细的规范,于是它成为显学中的显学,意大利半岛的法学院校纷纷开设罗马法课程。
这就要说到博洛尼亚了,它就得益于罗马法大师的加持。比如伊尔内留斯,他是当年最著名的罗马法专家,对罗马法做了系统的阐释,他还发明了很多在当时容易被学生接受的教学方法,所以伊尔内留斯就成为非常受欢迎的罗马法大师。
这印证了后世的一个道理:大学之大,不在大楼,而在大师。这些罗马法大师的登场,让博洛尼亚成为欧洲的法学教育中心。
但当时的学生们面临一个难题:学院没有固定教室,上课如同打游击,老师要在家里、城市广场、公共空间随时授课,不可避免地和当地人发生冲突。可打起官司的时候,法庭又搞地方保护,留学生很难获胜。
面对不公的司法,唯一的抗衡手段是搬家,离开这里。但市政当局坚决反对,因为法学院学生非富即贵,往往带着仆人一起留学,他们能吸引更多商人和手工业者聚集在城市。他们一旦离开,城市自然就少了一大块财富。因此,市政当局禁止学院搬家。这个时候,有一个人解决了这个难题。
1154年,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路过博洛尼亚,学生们要求皇帝给予他们特殊的保护。腓特烈一世爽快地答应了,给他们颁发特许状,赋予他们四项权利:
一是法学院学生和神职人员一样,享有自由和豁免权。二是为了学习和教学的目的,学院可以自由迁徙,不受干涉。三是有不因学术观点而被报复的权利。四是当学生和其他人发生冲突,有权选择他们相信的法庭。
这些权利的获得,在当时非同一般。因为中世纪的欧洲,教会是社会的核心,神职人员属于最高等级。特许状的颁发,让属于平民的法学院师生,可以和神职人员平起平坐,这是巨大的转折。而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,给予师生们学术自由,这意味着法学院不再单纯的只是学院,而是有灵魂的大学。是自由的灵魂,不是成立的时间,让它成为欧洲的“大学之母”。
腓特烈一世真的是喜欢学术自由吗?当然不是。
你可以理解为,他在下一盘大棋,大学充其量是他的棋子。这里要交代的背景是,当时欧洲在名义上是统一的,教会统治着精神世界,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统治着世俗社会。
表面上,不掌握军队的教皇似乎处于弱势,事实上却相反。教会垄断知识和信仰,负责解释人间的一切,当他们和皇权,也就是世俗权力发生冲突的时候,只要祭出“决罚”武器——开除皇帝教籍,皇帝就会被所有人抛弃。
吵不过、打不赢的腓特烈一世皇帝,这时候突然收到博洛尼亚学生递出的橄榄枝,他非常清楚,没有知识人的帮助,他不可能在跟教会的争夺中,得到主导权。
得到特许状的博洛尼亚大学,自然会站在皇权一边,罗马法又是新生事物,怎么解释就由学者们说了算。比如,作为知识体系,罗马法里根本没有教会,而且查士丁尼法典明确表示,皇帝不受世俗法律的约束。
就这样,有了大学的帮助,皇权拥有了知识武器,跟教会辩论时只要拿出罗马法,学识渊博的大主教也无话可说。
尝到甜头后,皇帝开始向更多大学颁发特许状,权力的天平渐渐向皇权倾斜。到了文艺复兴时期,博洛尼亚大学已经发展成知识殿堂。如前所述,但丁、彼得拉克、哥白尼,校友名单可以列出很长,1237年,这所大学还开创了为女性授予学位的先河,这在古代世界也是石破天惊。
从这个角度看,博洛尼亚大学实际上非常世俗。那么“象牙塔”一说又从何而来?
既然皇帝拉拢知识人,教会自然要反抗。他们也给大学颁发特许状,避免大学选边站。巴黎大学就是一个案例。
和博洛尼亚大学不同,巴黎大学有明确的《大学大宪章》,机构设立和教学方式也更加系统;尤为不同的是更强调理念,要求学生要和世俗社会保持足够的距离,要为信仰而学习。这个传统慢慢地演化为所谓的“象牙塔”——和世俗社会保持距离。
出于竞争的需要,教会还发明了一个制度。就是某所大学一旦获得特许状,毕业生就拥有了教师资格,这是大学文凭的出处。学校还给毕业生办宣誓会,宣誓仪式上,学生们穿着特定服装,这是毕业典礼的由来。
拿到文凭,办完典礼,学生就可以到其他学校当老师。本来,欧洲各个大学在教学内容和机构设置上各不相同,很难跨校执教;可新制度开了口子,增加了师资的流动性。无论是皇权支持的大学,还是教权支持的大学,由此可以互相学习,教学内容和方法趋向统一,这又为更高效的知识生产机制提供了可能。
皇权和教权两大强者斗争的张力中,大学居然获得了难得的生存空间。而大学一旦开始探索知识,就会被知识逻辑左右。古希腊的实证主义传统,在有限的空间里,在学术自由的掩护下,萌芽、成长、壮大,大学逐渐发展成为抗衡教权和皇权的势力。
这是一个重要的权力范式:强者的争夺和制约看起来丑陋,但它为弱者提供了空间,借助这个空间,弱者也能发展为强者。
更重要的是,大学产生之前,人们是通过教会或当学徒获取知识,这样的知识不系统、很碎片,大学则不同,可以标准化、批量化地制造知识和人才,他们又像种子一样散播,现代科学革命的发生就是基于这个前提。
举个简单的例子,巴黎大学诞生后,大批英国人跨海到巴黎学习。英法百年战争后,来自英国的老师同学被迫回国,将大学的种子带到牛津小镇。1209年,牛津大学部分师生与当地居民爆发冲突,部分师生出走到剑桥小镇,支持他们的就有英国国王。牛津、剑桥就是这样诞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