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生产关系角度剖析,为何越是幅员辽阔之古国,近代化道路越艰难
当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,踏遍七大洲、四大洋,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殖民地之时。
对于那些底蕴相对深厚,没有在前几轮打击中,彻底灭亡的古文明来说。
如何“救亡图存”,快速完成近代化与工业化,无疑就成了当时最急迫且尖锐的议题。
然后,纵观世界近代史,一个古怪且反常识的现象便出现了。
一、历史包袱
面对机器的轰鸣,以及舶来的思想文化。
越是源远流长、幅员辽阔、辉煌灿烂的古文明,进步的道路似乎越曲折,越是顽固守旧。
反倒是一些蕞尔小邦,居然能够很快地适应变化,抓住机遇,得以发展腾飞。
所以,这是为什么?
按照常理,不应该是历史越久,经验教训越多,国家越大,可用资源越丰富吗?
同样是儒家文化熏陶出来的文明,鸦片战争后的清朝,到底哪里不如日本?
一样是伊斯兰的虔诚信徒,凭什么埃及阿里改革后,能把宗主国奥斯曼,打得一败涂地?
再看欧洲,列国都是基督世界的一员,怎么松散、弱小的德意志,就能在俾斯麦的带领下迅速崛起。
而曾经很强大,号称“欧洲宪兵”的沙俄,却会在19世纪后期,日渐落后于世界潮流,最终成为“帝国主义链条上最薄弱的环节”?
对于此类情况,我看到书籍或作品,大多都会很笼统的,将之归因于“历史包袱”。
然后再扯几个诸如“船小好调头”、“传统文化束缚”、“旧势力太强”之类的话术,基本就算是一锤定音了。
这种简单而直白的结论,或许不能算错,但至少也是批判有余,论述不足的。
毕竟理论上讲,任何正确的观点,都是可以用缜密的逻辑,辅以详实的资料,进行推导的。
如果悠久而辉煌的历史,确实对文明的近代化,产生了严重的阻碍作用。
那么其中的过程,或者说作用机理,又是什么样的?
好了,到此为止,本文提出的疑问已经够多了,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尝试分析解答。
二、普世价值
想要深入理解“历史包袱”的问题,首先肯定要了解历史本身。
古代虽然有民族,古人也有朴素民族感情。
但是在近代以前,全世界的民族意识,都是发展不充分的,长期居于次要地位的。
换言之,就是民族主义,在当时并不存在。
这主要是因为受限于落后的生产力,古代的人口流动规模极小,生产模式也以自给自足为基本特征。
所以,对于那些这辈子,可能都出不了村子的广大民众。
他们可能比较容易共情族人亲戚,却不太可能为了陌生、遥远的民族同胞而拼命。
请注意,这个结论很重要,是本文的逻辑基础。
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,可以去阅读一下上篇文章,此处就不多赘述了。
那么这种情况,或者说这种生产力基础,造就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,又是什么样的呢?
当民族大旗还不具备足够的号召力时。
纵观历史,我们就能发现,古代的主流意识形态,无论东西方,全都具有很强的普世性。
比如华夏的儒家,儒生们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?他们首先秉承的是“天下观”。
所谓“天下”,字面意思即“天底下”。这是一个没有明确边界的地理概念,有点类似于现代语境中的“全世界”。
而后《春秋繁露》又强调:
“唯天子受命于天,天下受命于天子。”
翻译过来,就是在儒家的认知中,华夏的皇帝,是全世界唯一具有天命的统治者。
所有政治实体,包括边疆之外的蛮族邦国,必须得到皇帝册封,才具有统治的合法性。
或者也可以这么认为,儒家自认为自己是一种普世价值观,终有一天,是要指导全人类的。
因此,孔孟学说的传播,不受国界、民族、语言、风俗等因素的阻碍。
汉家子弟可以追随先贤,化外蛮夷也能践行儒道。
最终大家基于共同的价值观,围绕在天子周围,或直辖,或朝贡,或羁縻,构建出稳定的天下秩序。
再看同时代的西方,基督教作为一神教,虽然常被人诟病不够宽容。
但实际上,这种不宽容,仅仅只是针对异教徒而言的。
宗教的敌我划分,相当简单直白,根本性原则只有一条,你信不信神?
信了,就是朋友,不信,就是敌人,至于民族、语言等方面的差异,反而不是很重要。
各邦国、各民族,都可以通过皈依,团结在教廷周围,成为基督世界的一员。
这一点大家如果有兴趣,可以了解下罗马时代,著名宗教学者奥古斯丁的论述。
他在《上帝之城》中,提出了经典的“两城论”,即认为世界上只有两座城市,天上之城和地上之城。
虔诚的教徒居于天上之城,能得救赎,而异教徒则居于地上之城,早晚下地狱。
其他成熟的宗教,如伊斯兰教,情况也与之大同小异,就不赘述了。
那么这些内容,与开篇的“历史包袱”、“近代化阻碍”,又有什么关系呢?
有些读者可能已经意识到了。
在近代以前,无论是儒家、基督、还是伊斯兰,其本质,都是一种普世价值观。
而所谓的普世价值观,是能够跨越国家、民族界限,在不同人群中,建立起广泛认同的。
华夏天子,能够基于儒家道义,招揽外族精英效力。
汉朝的金日磾,南匈奴,唐朝的“天可汗”称号,明朝的李氏朝鲜,其凝聚力皆源于此。
西方教会,能够举起上帝的大旗,协调各邦国、各民族共同生活。
沙皇俄国、哈布斯堡王朝,治下的百姓,成分极其复杂多样,习惯、语言更是千差万别。
然而正如《俄国社会史》记载,这些欧洲君主们,取用君权神授思想,号称:
“新任君主,或承先人之业,或被选举而出,其手中之权杖皆为上帝所授。”
于是在宗教光环下,各民族可以甘心携手,为统治者们所驱策。
甚至某些强悍帝国,还能同时横跨多种意识形态,建立起有效统治,比如清朝与奥斯曼,这个下文再讲。
总之,无论今天的我们,如何对宗教、儒家等文化大加抨击,不屑一顾。
也不得不承认,古代世界,正是因为被这些意识形态笼罩,多民族、多元化国家的构建,才会变得异常简单。
比较极端的情况,甚至于一个君主的统治区内,没有主体民族,也不会对稳定产生冲击。
可是,所谓“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”,“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”。
近代以来,随着社会的进步,庞大的传统帝国,如同不适应环境的恐龙,逐渐走向灭绝。
而新崛起的民族国家,也开始像哺乳动物那样,慢慢占据生态位。
三、民族主义
简单来说,一方面是随着生产力发展,人口流动大幅增加,熟人社会开始瓦解,陌生人社会日渐成型。
这个过程中,不同地区的人们频繁交流,文化差异无可回避,族群认同急剧上升,这是根本原因,民族主义的基础,就此日渐稳固。
另一方面是欧洲新兴的市民阶层,推翻了国王和贵族,宣称一切权力来自于人民。
否定了君权神授,当然是进步,可问题是,谁是人民?
你说效忠国王,你能找到国王本人,你说效忠人民,这个词如此宽泛,总不能全世界随便来个人,就能成为国家的主人吧?
于是市民阶层以语言、历史、文化划分人民的边界。
这是直接原因,民族主义由此正式登上历史舞台,并迅速扩散开来。
以上内容,用简练的话概括一下,就是近代化必然激起民族主义,并且导致旧君主垮台。
然后很多传统的多元化、多民族帝国,情况就变得很不妙了。
最不能适应新时代变化的,首先是没有主体民族的旧政权,比如哈布斯堡王朝。
其治下生活着德意志人、匈牙利人、斯洛伐克人、捷克人、波兰人、乌克兰人、斯洛文尼亚人、克罗地亚人、塞尔维亚人等几十个民族。
根据帝国1910年的人口普查,这些民族中甚至没有一个,人口占比超过20%。
而奥斯曼的情况,也与之类似,这个庞然大物,领土范围横跨欧亚非三洲。
大致包括今天的埃及、希腊、约旦、保加利亚、巴勒斯坦、马其顿、罗马尼亚、叙利亚、阿拉伯半岛,以及非洲北部海岸等地。
如此辽阔的区域,相信大家仅仅只是听到地名,大概也能够想象,其内部民族之复杂了。
所以,奥匈帝国被戏称为“布娃娃帝国主义”,奥斯曼被嘲笑为“西亚病夫”。
他们的统治者,难道就真的如此迟钝,不知道工业化的强大,以及民权思想的先进吗?
说到底,所谓“时势造英雄”,改革之利,非不知,实不能推行也。
这些旧王朝,一旦迈上近代化的道路。
首先,维系各民族统一之“君权神授”旧君主,必然垮台,即便他是改革的发起者。
其次,旧君主垮台留下之思想真空,必然为民族主义所填补,王朝大概率会分裂解体。
而且这种分裂,往往伴随着民族国家的建立。
换言之,瓦解了,就是瓦解了,再也不会出现历史上“分分合合”的那种轮回了。
为了便于大家更深刻地理解相关内容,下面我想谈一下19世纪中期。
欧洲首屈一指的大外交家、大政治家,主政哈布斯堡王朝的梅特涅亲王。
此人对于近代化的看法,就非常之深刻。
2011年,一位名叫赛迪维的捷克历史学教授,收集了大量原始档案。
并撰写了《梅特涅与奥斯曼帝国的改革运动》一文,发表于《欧洲历史评论》刊物。
这篇论文中,引用的许多史料,很直观明了地反应了这位伟大亲王,对时局的看法,本文摘取其中部分案例,供大家参考。
案例一,19世纪前期,面对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,奥斯曼帝国也在尝试变法图强。
然而对于这种自救运动,梅特涅却常常表现得非常悲观。他认为:
“宗教是凝聚奥斯曼的纽带,苏丹改革时,应考虑历史和传统,并将宗教,作为其权力基础和与臣民联系的纽带。”
换言之,奥斯曼的变法,是绝对不能碰伊斯兰教的,否则就是自毁根基。
与之相比,案例二的点评则更加尖锐。1829年11月4日,英国布朗德号军舰上,举办了一次由多国大使参加的社交晚会。
由于时值第八次俄土战争战败,奥斯曼的权贵试图讨好西方列强。
俄土战争
于是他们迎合欧洲人的生活方式,在聚会上大量饮酒、打牌,和女士一起跳舞,公开践踏穆斯林的生活守则。
这种见闻让梅特涅十分担忧,他说:
“权贵们公开违背 《古兰经》训诫的行为,尤其令人遗憾。”
甚至于这位大政治家还认为,这场宴会带来的后果,会比割地赔款更严重。因为:
“帝国最终的统治力量,依赖于它的神权原则,一旦这个原则被削弱,整个统治基础就会受到冲击。”
翻译成通俗易懂的话,奥斯曼依托于伊斯兰而存在,无伊斯兰,则无奥斯曼。
对于这个旧世界的大国来说,没有什么比动摇民众宗教信仰,更可怕,更危险的了。
讲了这么多,大家应该明白近代化的风险,以及难点所在了吧?
当多元化、多民族,尤其是没有主体民族的传统王国,与西方的坚船利炮发生碰撞时,面对的完全就是个死局。
进一步粉身碎骨,退一步万丈深渊。
而另外的一些大国,有主体民族,但主体民族不占压倒性优势,情况就明显好些。
比如19世纪末的沙俄,当时俄罗斯族人口比例,通常认为在60%至70%左右。
沙皇俄国
于是改革与变法,虽然导致地方分离主义风起云涌,但统治还能勉强维持。
直到遭遇第一次世界大战,其内部才出现连续爆破,濒临瓦解的现象。
再看一些小国,运气就不错,比如德意志与日本。
由于其治下民众,均质化程度很高,最终反倒能够后发先至,迅速完成近代化。
所以,回到本文开头,为什么世界近代史,一些蕞尔小邦的表现,明显更亮眼、更优秀?
归根结底,这和领土大小,其实是没有直接关系的,只不过是民族比较单一的国家,恰好更能适应人类文明的这次版本更新罢了。
他们想要进步,只需全身心与列强周旋,模仿学习即可,不必担心后院起火。
而多民族传统政权,则还要克服两大难关。
一是必须推翻不愿改革,或者只肯进行有限改革的旧君主。
这些人是完全无法指望的,社会基础已经决定了其上限,即在不改变统治结构的基础上,谨慎引进部分技术。
这种表面上的工业化、近代化,如同裱糊匠一般,最多只能粉饰一时罢了。
二是在推翻旧君主后,必须解决包括民族、宗教在内的,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。
否则冲突,乃至长期冲突极容易爆发,战火蔓延之下,任何伟大构想,都难以实现。
大国尚且如此,若是国小,民族还复杂,那更是可怕的灾难,世界上并不缺乏这样的案例。
四、另一种可能
所以,哪怕时至今日,大家统计下工业国、富裕国的名单。
也能够发现,榜上有名的,基本都是单一民族,或者主体民族占绝对优势的国家。
这是何等可怕、残忍的近代化陷阱。
工业建设,需要广阔、有序的市场,需要足够的人口,需要稳定的环境。
大国更容易够提供这一切,却很可能会因为内部巨大的差异性,无法承担其带来的后果。
而部分小国,虽不必担心后果问题,但狭小的疆域、有限的人口,潜力终究不足。
单一民族自立门户后,受困一隅,穷苦潦倒的讽刺案例,也不是没有。
那么有没有一种方法,即能推进近代化、工业化,又能够不激发地方分离主义呢?
不少国家、地区其实也是进行过尝试的,此处简单讲一下。
最出名的,就是大家熟知的康米。
上文曾提到,民族主义起源于法国大革命,其发展历程大致如下。
首先是巴黎的市民阶层,推翻了国王,并宣称一切权力来自于人民,统治者要效忠人民。
然后是革命者的疑惑,谁是人民?总不能全世界随便来个人,都是法国主人吧?
最后市民阶层用历史、习俗、文化划分人民的边界,发展出了民族主义。
换句话说,就是因势利导,制定一个标准。毕竟在这片土地上,大家已经共同生活那么久了,彼此间也非常熟悉了。
那么不管富人、穷人,既然都讲法语,吃法棍,干脆就共享权力、共担义务,从此亲如一家吧。
可是正如近两年很流行的一句话:
“伦敦东区最贫困的爱国者,只要一想起英国的工业和财富,也会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。”
很多时候,民族共同体内,人与人之间的差距,还是很大的,甚至富者巨富,穷者赤贫。
于是另一种思想产生了,弃用语言、习俗、历史,以阶级划分人民的边界如何?
后来的历史,大家也都知道了,以苏联为例。
沙俄崩溃后,按照正常情况,俄国是会瓦解的,事实上也确实出现了类似趋势。
但阶级共同体暂时阻止这种潮流,苏俄建立之初,其理论大概是这样的。
第一,沙俄是各民族的牢笼,大家搞分离是正义的,是反压迫,民族有自决权。
第二,民族矛盾的本质是阶级矛盾,苏俄已经消灭了压迫,民族矛盾当然也就不存在了。
第三,分裂不如统一,既然已经没有民族矛盾了,还搞分离,那就是叛贼,天下共击之。
新的普世国家从此建立,不但原有的领土基本盘能维持,还可以用国际主义,继续向外输出价值观。
苏联,包括后来的南联盟,捷克斯洛伐克,都是这种情况。
如果仅从分裂与统一的视角切入,碾平各民族的自我意识,以阶级代之。
确实是当时,很多无主体民族,或者主体民族占比不够的国家,继续维持的最现实的方法。
或者退一步讲,也是将瓦解的时间,推迟了几十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