悲莫悲兮生别离什么意思(“精读红楼”:悲莫悲兮生别离什么意思)
作者
沈默
这个章回,满纸横横斜斜的都是“别离”二字。
别离有三叠。
浓墨重彩渲染的是晴雯与宝玉之永诀。而围绕此的,又有两次“间色”相映衬。
三次别离,一是司棋的别离;一是晴雯的别离;一是芳官等三优伶的别离。
司棋与晴雯两人如互文一般,可对照看。“司棋一事,前文着实写来,此却随笔收去;晴雯一事,前文不过带叙,此却竭力发挥。前文借晴雯一衬,文不寂寞;此文借司棋一引,文愈曲折。”脂批提示出司棋的前详后略,与晴雯的前略后详,是基于文法上的处理。
司棋的别离,虽是“随笔收却”,却仍纤毫毕现,毫不含糊。它分了三个层次:
第一层是与迎春的告别。离别在即,司棋对迎春更多的是希望她能救助自己。第二层是与绣橘的告别。绣橘带来迎春送来的绢包,两人痛哭。第三层是与宝玉的告别。每一层的离别,都有着它的涵义。
司棋对迎春、对宝玉,更多的是在绝望之际的“抓稻草”。“好歹说个情儿”“好歹求求太太去”。这些都映出司棋在离别时候的恐慌与无助。
迎春和宝玉爱莫能助的反应,却不尽相同。迎春只能用“自然不止你两个,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。依我说,将来终有一散,不如你各人去罢”来劝慰司棋。而宝玉则是“都要去了,这却怎么的好”的悲伤无奈。而最令宝玉激动的,却是在离别时,婆子们的无情凶狠。“就这样混帐起来,比男人更可杀了”。这大概就是屈原所说的“荃化为茅”。
其实婆子们,从来就没有在大观园里消失过,这些“男人的气味”,本来就无处不在。只是如今那些女儿的芬芳枯萎,只留下婆子们的气味了。
司棋的结局不得而知。同样被驱逐,但她并不会走金钏的老路。但终究是悲惨的。先不论背着一个淫的名声,就算草草嫁人,不能跟自己所爱的人结婚,对她来说,也是悲剧的收尾了。如果她没有终结自己的生命,忍辱而活,最终她会慢慢钝化自己的生命,成为新一代的婆子。
所以被逐出大观园的这一刻,她的青春已经走向萎谢。这一刻,对她和迎春们,也是一次永诀。之后,绣橘跟着迎春,到了孙家遭难。而似乎“逃过此劫”的司棋,也在自己的苦难里挣扎。
这种生别离,因为生命的烙印不深,所以或许会各自从对方的生命里磨灭。最多是互相想起当年的美好时光,会记起在那时光里,曾经相伴的人。
司棋会不会在未来的日子里,回想起大观园的岁月呢?曾经陪着温柔美丽的迎春在紫菱洲下棋,给迎春送去穿茉莉的花针……那些悠远的记忆,会比大闹厨房,会比幽会和被抄检,更令她刻骨铭心而怀想的吧?
面对“伊甸园的放逐”,三种人,做了三种不同的选择:一生一死一避世。
司棋的生,是符合她的选择的。司棋毕竟有亲生父母在,而她又是那么“接地气”的人,外面的世界才是她如鱼得水的地方。她并不需要大观园,她只需要充满世俗气息的情爱与婚姻,她从来就不依恋迎春,只是利用迎春贴身丫鬟的地位优越地生活。她在借用权力威势的本能上,远超其他的丫鬟。鸳鸯、平儿,地位更高,但从来不滥用权力。袭人、紫鹃、晴雯们,也是一心为主子着想。而司棋,只对“副小姐”的身份恋栈不已。
如果说司棋的别离是离开净土,投进污浊的世界。那芳官们的别离,则是一并与世界的别离。
芳官们作为买来的戏子出身,地位更为卑贱,而她们已经无家可归。贾府指定的干妈们,有自己的亲生孩子,只把这些“干女儿”用来压榨吸血。更糟糕的是,她们在大观园时,曾经企图借用主子的力量反抗,已经跟干妈们结下更多更深的仇怨。而王夫人又把她们直接推给干妈们随意处置。她们已经无路可退,除了死亡就是出家。忍辱偷生不是她们的个性。但曹公暗示了,出家并非完美的出路。
而死亡的选择,或许是最令人难以接受的一条路,也是最悲哀最惨烈的方式。但这种与世界的决裂,却令人刻骨铭心。
悲莫悲兮生别离,乐莫乐兮新相知。
生别离,指的是难以再见的离别。古人对生别离有着别样的悲怆。“死别已吞声,生别长恻恻”,明知此去已成永诀,这种悲辛是人生的大苦痛,难以开释。“乐哉新相知,忧来生别离”。别离与相知,构成了哀与乐的极致。而新相知即生别离,更是备添其哀。
而红楼中的这种生别离,首次见于宝玉与晴雯。宝玉与晴雯生别离的场面,是前八十回里最悲辛的一幕。
告别晴雯,也就是告别那一生所珍重的。
谁也不曾知道,小说会到了这一刻,才开始写晴雯的身世。原来晴雯并非贾府的家生子出身,而是家生子赖大家的丫鬟。仆人的仆人,地位更加卑贱了。她是因为伶俐标致的天赋,被贾母相中,才得以被赖嬷嬷当作礼物孝敬给贾母。她不记得父母家乡,她的身世其实比其他丫鬟都更加可怜,更有甚于袭人。然而,她依然仰赖着千伶百俐的天资,保持着“嘴尖性大”的天性。而这点在贾母那里并没有成为弱点,反而让贾母把她当作宝玉小妾候选人来栽培。而袭人只是外派来服侍宝玉的生活。但因为资历原因以及阴差阳错的遭遇,反而让袭人成为了宝玉的准小妾。
没有家人还不算最可怜。有恩于家人,却对她漠视和背叛,才是更加的可怜。作者行文到此,把前文中贾府最颟顸的多浑虫和最淫荡的多姑娘夫妇,拉来充作晴雯的哥嫂。而晴雯表哥之所以能有所营生,不至沦落,全赖这个表妹的拉扯。这里也写出了晴雯对亲情的渴望。但这个表哥在晴雯落难时,不仅没有感恩救助,反而落井下石,说了歹话。并且对病人毫无照顾。晴雯病上加病,次日就夭亡了。
这一次的生别离,处处用了对比。
一是环境的粗劣。晴雯此刻睡的是芦席土炕,住的是草帘的屋子。用的茶壶,是炉台上的黑沙吊子;用的碗,是充满“油膻之气”的质地粗糙的大碗。喝的茶,是毫无清香、一味苦涩、略有茶意的绛红茶汤。
当晴雯一朝从上层社会的生活中,被打回原形,回到底层生活。这比原先一直生活在底层的人,更难忍受。
二是精神状态的低落。往常的好茶,晴雯尚有不如意处,如今在潦倒之际,“如得了甘露一般,一气都灌下去了”。
三是晴雯的孱弱。“拉着他的手,只觉瘦如枯柴,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,”“这两个指甲,好容易长了二寸长,这一病好了,又损好些。”
这种反差,让晴雯的境地愈发显得悲惨。但作者并非卖惨,而是凸显出晴雯的光芒来。
虽是宝玉主动探望,但却是晴雯在主导着走向。
宝玉给晴雯倒了人生的最后一次茶后,已经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倾听晴雯的遗言。
“今日既已担了虚名,而且临死,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,早知如此,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。不料痴心傻意,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。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,有冤无处诉。”
有委屈有不平,有后悔有坚持。让我们发现这样的一个晴雯,并没有被苦难和死亡所屈服。
她作了两件事情,跟宝玉换了贴身衣袄,又剪下指甲与宝玉收存。她终于把自己的爱表达了出来,却又不涉肉体欲望。以致脂批不禁感叹:“晴雯此举胜袭人多矣,真一字一哭也,又何必鱼水相得而后为情哉?”
但晴雯的这般深情,却是与宝玉对她的深情两相呼应。她是宝玉美好生活的产物,也是其代表。她是最懂得宝玉的丫鬟。与晴雯的生别离,在小说中经过“撕扇”“补裘”等铺垫,自然而然,我们为晴雯的生死悲哀。
而与丫鬟这种惊心动魄的生别离,也是第一次出现在文学的场景中。
看看明代作家归有光笔下的《寒花葬志》,一个陪伴他多年的小丫鬟,他也从来没真正注视过她的生命、她的灵魂,最后只能从一个小细节来写她的憨态。就这样已被奉为了经典。是他们这些文人没有细腻的观察和情感吗?不是,古代对女性的悼亡,大多是悼念母亲妻子和女儿这样的骨肉亲人,往往才能深情款款。能愿意写写仆婢,还写到她一点琐事,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。文人虽然镇日悲天悯人,但缺乏对女性,尤其下层女性的深刻的理解与同情。这一回的书写,也算是惊世骇俗。
晴雯的被逐,对宝玉来说是生命的一次大劫难。甚至引发了宝玉命运的改变。
作者先写到了宝玉对袭人的生疑。虽然没有改变他对袭人的亲密关系,但裂缝已经产生,为将来他与袭人的分离埋下了伏笔。这其中,宝玉袭人之间的对话,很耐琢磨。
袭人此刻,原本是为了安慰宝玉,但结果却变成了一次猜疑。原本很有眼力见的袭人,何以也变得如此迟钝呢?当宝玉为晴雯悲伤的时候,无论是作为同僚与伙伴,兔死狐悲,还是对宝玉的慰藉,袭人都该陪他默默垂泪。但她在对话中屡次用谎言,用轻描淡写,用推卸责任,用转移注意力等方式,本意是安慰,却成了争吵。我不相信袭人是告密者,但此处袭人也恰恰因为不是告密,没有心虚,反而暴露出其真实的想法,暴露出对宝玉和晴雯她们联合所属的精神世界的陌生与不屑。尤其是她内心的不屑,暴露出她与宝玉的无法弥补的鸿沟,也意味着他们将来渐行渐远,貌合神离,直到一个小小的外力把他们分开。当她说出“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,就费这样心思,比出这些正经人来!还有一说,他纵好,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”这样话来之后,哪怕是气话,也注定了她在宝玉的心上要渐渐褪色。她如此自信,却没想到太虚幻境薄命司的册子上,她的次序排在了晴雯之后。
袭人的口不择言,原因之一也在于宝玉的猜疑。而晴雯的别离,加重了他对环境的不信任。尤其他发现身边可能充满了告密者。
除了猜疑和绝望,这次别离,也使得宝玉积累了“情极之毒”,直到最后爆发而悬崖撒手。这是一次重要的积累。
宝玉乃道:“从此休提起,全当他们三个死了,不过如此。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,也没见我怎么样,此一理也。
脂批说:“宝玉至终一着全作如是想,所以始于情终于悟者。既能终于悟而止,则情不得滥漫而涉于淫佚之事矣。一人前事,一人了法,皆非‘弃竹而复悯笋’之意。”
脂批认为这是宝玉的悟情。但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这是宝玉对世界弃绝的开端。
另外,令人惊诧的是,曹公没有在晴雯剪指甲后戛然而止。没有把催泪效果一以贯之。他突然让多姑娘来冲断了这一感人场景,来了一出调戏宝玉的戏码。这看似多余又低俗,却恰恰是作家的苦心。压抑住煽情的可能,用生活的冷酷荒诞来造成间离效果。而之后晴雯临死的“叫娘”和丫鬟编造“封花神”故事,也是延续了这样的调侃。
这一回,写了三次的别离。但在外人看来,这些离别都不算什么。不过是一群丫头大了,被送回家,不用再服侍主子了。甚至算是恩典。不过是有的丫鬟想不开,去当了尼姑,也就成了一时的谈资。之后谁能记得这些?何况,当暴风雨来临,大厦倾覆后,这些小劫难连谈资都不够格了。
人与人的理解,从来都是隔阂的。“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,我只觉得他们吵闹”。
而这三次别离的背后,又藏着另外三次的别离。
司棋的别离,后面是迎春的别离。所以本回末端,写邢夫人准备接迎春出园,供人家相看,伏下出嫁,最终魂断中山狼的结局。迎春的出园与出嫁,在宝玉心中也留下了一道创伤,而不仅仅是后来的死亡。宝玉的《紫菱洲歌》成了对迎春的一曲挽歌。
晴雯的别离,背后是黛玉的别离。芙蓉诔的隐喻,自不待说。
晴雯的生别离,在小说的写作中,是一次仪式。
我们从脂批的提示中可知,未来黛玉离世时,宝玉并不在身边。他们之间只有永恒的死别,却没有这样一次生别离。小说需要一次生别离,来作为世间所有“永失我爱”的代表。它是一次隆重的心灵献祭,是作者捧出的灵魂祭典,让读者在其中哀乐难平。
而最后芳官们的别离,背后是宝玉、惜春等的别离。沦入黑暗、同流合污又不愿,死亡又不能,那只有遁入空门一条路了。
这次的小别离,让读者对后面的大别离有着心理预期。而且,八十回后的亡佚,使得它更弥足珍贵。可借此预想出抄家后的大别离是何等的痛彻心腑。
所以看过了人生一次次的别离后,宝玉自己也悬崖撒手,与世界的一切做了别离。
北京城有着一圈圈的路,围着紫禁城;红楼中有着一圈圈的屏障,围着宝玉。最外层是花柳繁华地的金陵旧籍和都中大邑,外层是钟鸣鼎食的贾府大族,内层则是温柔富贵乡的大观园。然而,这些壳都在逐渐衰败破裂之中。从小说的只言片语中,暗暗透露出贾府外的社会并不平安。物价上涨,时有荒年,“只怕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”恐怕将成谶言。而随着社会动荡不安,贾府这等贵族之家也面临了内外交困的衰破,最终一败涂地。而作为一次预兆,如同海棠花预兆着怡红院的诸芳流散,大观园的抄检预兆着贾府的抄家。这一回的生别离,也预兆着抄家后贾氏一族的生别离。
每个人的世界有着一层层的壳。每打破一层壳,就是一次生命的破碎和重整。
但对于宝玉来说,这样血淋淋的撕裂和破碎,无法再生,只能一点点熄灭他对人生的热望,扼杀他的生命力,直到绝望冷寂,无声无息。悬崖撒手,只是对世界的最后一搏,对化成行尸走肉的最后一次反抗。要么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油腻中年,要么归去还是少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