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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人为什么把新年叫“年关”?

你可能从小就听过“年”的起源传说:“年”本来是一种怪兽,每到除夕午夜,“年兽”就出来伤人,中国人的祖先为了保平安,后来就发明了爆竹,以此驱赶、吓走年兽。久而久之,这最终成了中国人辞旧迎新的传统习俗。

“年”

这当然只是民间的传说。从造字上说,“年”字从禾,表“丰收”之意,所谓“五谷大熟为大有年”(《春秋谷梁传·宣公十五年》),乃是庆丰收之节,而中国传统中原本表达计时含义的是“岁”(岁星运行一次即一岁),只是农业社会里,到后来表节俗的“年”逐渐取代了用天体运行计时的“岁”。

由此可见,中国年的起源,不论哪种,原本都与所谓“年兽”无关。不过,在南北朝时期的《荆楚岁时记》中,就已有元旦“鸡鸣而起,先于庭前爆竹,以辟山臊恶鬼”的说法。民间还有“年关难过”之说,《辞源》将“年关”解释为“旧时农历年底,债务人应向债权人清偿债务,过年如过关,故称年底为年关”,但这背后的文化心理其实还远不止于此,它透露出中国民俗中的一种深层文化心理:“年”隐藏着福祸难料的风险,需要谨慎对待。

在现代生活中,“时间”基本上是均质流逝的,计时往往仅有工具性的度量价值,但古人却不是这么看的。尤其是上古时,人类的生存还很大程度上依赖自然环境,因而重要的是顺应自然节律,所谓“顺天应时”。这很自然地会将时间赋予神秘性,人们自然就会觉得,时间也像是“旅程”,每隔一段就会到一个关键节点,必须小心加以应对,才能平安度过。

在英语里,“节日”是holiday,源于holy day(圣日);中国文化里的节俗也同样具有宗教意味,但却并不仅仅只是觉得它“神圣”而已。汉语的表节日的“节”原即竹节之“节”,《说文解字》:“节,竹约也。”意味着它原本是每一年的时间循环上的节点,也蕴藏着危险难测的神秘力量,需要通过法术来加以厌胜——放鞭炮其实也是巫术的残余,火药又被视为可冲淡晦气,在道教中就经常以此来应对危险的异质力量,晚清时甚至对洋人也施放鞭炮来“祛邪”。

这样的节俗理念符合上古巫术观念的通例:神圣事物让人产生的感受是极其复杂的,它可能有利于人,也可能十分不利,取决于你如何巧妙应对,也由于其福祸难料,因而人们对之既尊崇又畏怖,合“敬”与“畏”于一体。英语中也有uncanny一词,具有“恐惑;神秘;不可捉摸;诡异”等多重意味,这其实是人类在面对充满不确定的神秘力量时的普遍反应。

“年兽”虽只是俗说,但却也不是毫无凭据。先秦时,鲁国的编年史称《春秋》,而楚国史书则称《梼杌》——据说“梼杌”是上古神话中的“四凶”之一,但这就令人很费解,为何将之作为史书之名?朱熹《孟子集注》解释:“梼杌,恶兽名,古者因以为凶人之号,取记恶垂戒之义也。”这当然是儒家“以史为鉴”的正统观念,但也许更有可能的是:巫风浓厚的楚国,将新年之初的神秘力量人格化为一个神灵,又因它代表一年之始,随之泛称编年史。这个神灵起初可能只是让人敬畏,但到理性化的时代,就被视为凶神了。

既然这种宇宙力量阴阳莫测、善恶兼具,原本说不上好还是坏,那么关键之处就在于人自身如何有效地应对它。《荀子·天论》有一段名言,表达了儒家对“天”的达观与积极态度:“天行有常,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。应之以治则吉,应之以乱则凶。强本而节用,则天不能贫;养备而动时,则天不能病;修道而不贰,则天不能祸。”在这里,荀子认为,“天”无所谓好坏,取决于人怎么做,因而只要自己修德,那么“天”也不能降祸于人,这成为中国社会强大的“自力本愿”倾向,也就是所谓“福祸自召”,都是自己行为的结果,说到底和神灵其实没有关系。

但在道教中,则保留了一种更底层的宗教意味,强调对特定的日子要以相应的仪式来对待,才能消灾避祸。常说的“黄历”,就是从古代的“择日之术”而来,每一天都有宜忌,指导人们做出相应的行为,否则就可能有灾祸降临。

在这样的理念中,过渡地带尤其需要小心从事:门槛是空间上的关口,七窍是身体上的关口,节日则是时间上的关口,均须谨慎对待——所以门口有门神把守,养生重“病从口入”,那么,年节当然也不能大意。无独有偶,英语的“一月”(January)就源自拉丁语Janus,本意指“门、拱门走廊”(gate, arched passageway),同时也是罗马神话中的两面神,一面望着过去,一面朝向将来。

在人类学上,这称之为“阈限”(liminal),源于拉丁文limen(“门栏”),最早由法国人类学家范热内普(Van Genep)和英国文化人类学家维克多·特纳(Victor Turner)提出,指介于分离和聚合的中间地带,代表着过渡性、不确定性。在经历这样的地带(门槛、边境)或过渡期时,原始人都极为小心,要举行特殊的礼仪(例如青少年的成人礼),这被称作“过渡礼仪”或“通过仪式”。

范热内普在《过渡礼仪》中指出,人类普遍的心态就是在熟悉、可控的小环境下才有安全感,一旦越出这个范围,对性质不确定的新事物难免既好奇又恐惧,与此同时,“很自然,一旦进入新范畴或境地,第一次行动之重要性相应减弱。不仅如此,从心理学意义看,第二次行动不具有任何新意,只是标志习惯的开始。”正因此,对边缘、过渡地带就要格外小心,而“那些伴随或带来年、季、月变化的仪式也该归类于过渡性仪式”,这样,节日(尤其是新年)当然就尤为重要了,因为这标志着原先的一段日常生活告终,踏入新的阶段,而新年更是重大变化。

在他率先指出这一点后,很多人都意识到这是普遍的文化现象。如玛丽·道格拉斯强调,人们总觉得自身范畴的边缘部分“充满着神力与神秘之物”;巴巴拉·梅厄霍夫则认为在文化边缘的象征背后“潜伏着一种神圣的力量,它伴随着人们朝未知的、不可预料的疆界运行”,因而人们需要过渡仪式。维克多·特纳在研究了赞比亚的恩登布人之后,1970年写下《象征之林》一书,其中指出:“一切社会都有通过仪式,但它倾向于在小规模的、相对于稳定的和循环运转的社会中表现得最明显。在这些社会中,变化被生物和气象状态的节奏和循环所束缚,远胜于技术发明对它的限制。通过仪式指明并构成状态间的过渡。”也就是说,越是生活稳定不变的传统社会,人们越是会惧怕改变,对那种不得已的新旧更替(时间节律、成长衰老)也越需要仪式来安抚。

汉学家卜德在其名著《古代中国的节日》中早已指出,像夏至、冬至这样的至日,在中国思想中都象征着阴阳彼此消长、交替的时刻,也因此都代表着“变化、不确定甚至危机”,这当然需要过渡礼仪来小心翼翼地安抚宇宙力量。其他节日其实也同理,尤其是新年,人类学者高丙中就曾撰文《作为一个过渡礼仪的两个庆典:对元旦与春节关系的表述》,明确指出“‘过年’只是一个过渡礼仪”,虽然到了现代分裂为“元旦”(阳历)和“春节”(阴历)两个不同“新年”的奇特现象,但无论如何,中国人在“辞旧迎新”时都希望顺利过渡到新的阶段。

由此可以理解中国人在节俗中注重“逢凶化吉”的心理,就像刘东曾说的,在中国,“尽管节庆的缘起未必全都喜庆,但后世那个敦风化俗的过程,却一定要再把它转化成欢乐的由头”。在这些节日中,像正月初一、三月初三(上巳)、五月初五(端午)、七月初七(七夕)、九月初九(重阳)这样阳数重叠的,按数术理念被视为阴阳消长的关键节点,又尤其需要消灾祈福。

在这其中,作为一年之始的元旦,当然又尤为重要。先秦典籍《周礼·春官·占梦》就已记载:“季冬……乃舍萌于四方,以赠恶梦,遂令始难驱疫。”意指每年冬末,都要举行仪式驱逐疫疠,保佑平安,“舍萌”就是当时辞旧迎新的一种典礼。在这样的大傩仪式中,老的鬼怪被驱逐,代之以再生的鬼怪,直到年末它们再被毁灭和替代,“大傩意在将各种老的、败坏的东西从人们身边驱逐干净,这样他们就能清清白白的进入到新的一年里去”。法国人类学者葛兰言明确指出,在这里,新旧两种力量没有本质区别,“过去一年被家庭接纳滋养的鬼神被具有新的力量的鬼神驱逐并取代:辞旧迎新是同一个仪式的两个方面。”

到魏晋时,正月初一就已转置和附聚了许多以驱鬼、避邪、消疫、延寿为目的的活动,特别是设置厌胜之物、进食除疫之物,而其中心点就是“辟邪”。中古时期佛教、道教盛行,这些仪式也随之宗教化,如唐缺名《辇下岁时记》:“都人至年夜,请僧道看经,备酒果送神。”但传统那种具有巫术色彩的仪式,仍然保留下来,从《东京梦华录》和《梦粱录》来看,两宋除夕之夜的皇宫仍有“大傩仪”以“驱祟”。民间燃放鞭炮、洒扫等种种做法,说到底也都是为了确保平安过渡到新的一年,而在欢庆之余,“年关”的说法也表明中国人始终记得,“年”是一个需要谨慎对待的关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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