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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安石《泊船瓜洲》: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还是“春风自绿江南岸”



京口瓜洲一水间,钟山只隔万重山。

春风自绿江南岸,明月何曾照我还。


这首七言绝句题为“泊船瓜洲”,至少自南宋以来即被认为是王安石(1021—1086)的作品,并被世人所重。洪迈(1123—1202)《容斋续笔》一则题为“诗词改字”的笔记,记载了王荆公不断修改本诗第三句第四字的过程,从“到”改为“过”,又改为“入”,再改为“满”,“凡如是十许字,始定为绿”。这个故事历代相传,成为炼字遣字的经典掌故。在现行的人教版《语文》教科书中,本诗及其改字的故事均被载入,这也让本诗更加为世人所熟知。然而,本诗中却有两个字存在异文,即“春风自绿江南岸”中的“自”和“明月何曾照我还”中的“曾”在现在通行的《语文》及其他绝大多数诗选中作“又”和“时”,虽存争议,未有定论,各种出版物也尚未修改。


一、考证

较早挑起争端的是吴小如。上世纪90年代初,他在《今晚报》发表文章,认为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原本为“春风自绿江南岸”,“明月何时照我还”亦有作“明月何曾照我还”。之后,金克木接力发表了题为《一字之差》的文章,对“又”和“自”、“时”和“曾”作了分析[1]。吴小如又在1997年第3期《古典文学知识》上发表了题为《王安石的<泊船瓜洲>和<韩子>——读诗小札》的论文,就此作出了进一步的考证和辨析。他说,“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王安石全集,无论是宋版还是明版,包括上引的李壁笺注本,这诗第三句都‘自绿’,根本没有一个版本是作‘又绿’的。”紧接着,董朝刚在1997年第4期《冀东学刊》发表题为《“春风自绿江南岸”——王安石<泊船瓜洲>诗版本考辨》的论文,较为具体地列举了《泊船瓜洲》在古籍版本中的样态,结论是古籍诗选中的本诗第三句确为“春风自绿江南岸”,即证明了吴小如的说法。2003年7月30日,《光明日报》重新发表了董朝刚的论文。十几年后,2016年第12期《博览群书》又发表了卢多果的论文《绝非为钱锺书开脱——关于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的以讹传讹》,对本诗的流传作了梳理,认为“自”讹为“又”并非钱锺书之过,而是其来有自。

但吴小如等人的说法却与几种被认为比较权威的文献抵牾,比如

朱东润(1896—1988)主编《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》中编第二册中为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,且底本明确标注为“张氏涉园影元本《王荆文公诗笺注》卷四三”。缪钺(1904—1995)主编《宋诗鉴赏辞典》第209页,《泊船瓜洲》第三句作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,有小注云“《临川先生文集》卷二九作‘自’,据张氏涉园影元本校改。”按照这些说法,《王荆文公诗笺注》元刊本为“又绿”。而吴小如却说“没有一个版本是作‘又绿’的”。究竟孰是孰非?

吴小如没有具体列举他所查考到的古籍版本,董朝刚所列举的古籍版本也比较少。笔者在多种古籍文献数据库中,对本诗进行了一次拉网式的查考。

宋徽宗时期薛昂等人编纂的王安石诗文集已佚。《泊船瓜洲》流传至今的文献及版本主要有3个系统:一是《临川先生文集》,二是《王荆文公诗笺注》,三是《容斋续笔》。

《临川先生文集》传世的有临川本和杭州本。临川本源于南宋绍兴十年(1140)詹大和桐庐刻本,杭州本为南宋绍兴二十一年(1151)王安石曾孙王珏刻本。两个版本的内容基本相同,但不同年代版本的文献名称不同。除《临川先生文集》外,有作《临川王先生荆公文集》《临川集》等。该系统文献中,《泊船瓜洲》出现两次,一是卷29有诗题的正文,二是卷28《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句》诗题下面的小注中,其注曰:“旧有诗云京口瓜洲一水间,锺山只隔数重山。春风自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。”笔者检索到了该系统文献的5种版本,即宋绍兴二十一年刻本[2]、明嘉靖二十五年刻本[3]、明嘉靖三十九年刻本[4]、明万历四十年刻本[5]、清四库全书写本[6]。在这5种版本中,《泊船瓜洲》诗文10次出现,后两句均为“春风自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。”

在《王荆文公诗笺注》或《王荆文公诗》系统中,《泊船瓜洲》也是出现两次,一是卷42《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》第一首诗后面的注释中,其注曰:“公自注云,某旧有诗:京口瓜洲一水间,钟山只隔数重山。春风自绿江南岸,明月何曾照我还。”该系统文献,笔者也检索到了5种版本,即元大德辛丑年刻本[7]、日本江户写本[8]、清乾隆五年清绮斋刻本[9]、日本天保七年刊本[10]、清四库全书写本[11]。在这5种版本中,《泊船瓜洲》诗文10次出现,后两句均为“春风自绿江南岸,明月何曾照我还。”请注意:这里是“何曾”,不是“何时”。

在《容斋续笔》系统中,《泊船瓜洲》就出现了那则题为“诗词改字”的笔记中,其诗文为:“京口瓜洲一水间,锺山只隔数重山。春风又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。”亦即现在通行的样态。笔者检索到了该文献的三种版本,即宋嘉定五年章贡郡斋刻本[12]、四部丛刊明刻本[13]和四库本[14],诗文无异。厉鹗(1692—1752)《宋诗纪事》[15]、俞樾《茶香室丛钞》[16]等文献都引用了“诗词改字”的故事,诗文与《容斋续笔》相同。

三大系统之外,笔者在古籍数据库中发现,吴锐辑编的《古今绝句》中收有“泊船瓜洲”,该文献宋刻本中后两句为“春风自绿江湖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”,其中“湖”字被人用朱笔改为“南”[17]。另外,还有一些古籍文献引用了《泊船瓜洲》,比如宋代文献《锦绣万花谷》[18],王象之《舆地纪胜》[19]等。这些文献各个年代的版本,包括宋本,均为“春风又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”。

综上所述,古籍诗选全部为“自绿”,笔记、类书等文献则为“又绿”。目前尚未发现证据证明吴小如的说法是错误的,但有证据证明朱东润、缪钺等人“《王荆文公诗笺注》张氏涉园影元本为‘又绿’”的说法不符合事实。


二、辨析

那么,“自绿”、“何曾”和“又绿”、“何时”,孰为正本呢?应该是前者。理由有三:一,王安石喜欢借鉴和用典,而“自”字多有典出。二,玩味诗意,“自绿”+“何曾”比“又绿”+“何时”的意蕴更丰富。三,诗选的文本比较可靠,《容斋续笔》“诗词改字”的故事不太可信。

关于用典,“自”在很多前人诗句中有精彩闪现。比如杜甫《蜀相》中有“映阶碧草自春色”之句,彦谦《春草》中有“春风自年年,吹遍天涯绿”之句,欧阳修《唐崇徽公主手痕和韩内翰》中有“岩花涧草自春秋”之句。“春风自绿江南岸”很可能就脱胎于“春风自年年,吹遍天涯绿”。此外,释道原(宋真宗年间人,生卒年不详)《景德传灯录》中多次出现“春来草自青”之句。北宋时期,参禅问道仍为风尚,《景德传灯录》流传很广。王安石与僧侣多有交往,于佛学亦颇有修养,“春风自绿江南岸”也可能化自“春来草自青”,之所以改“青”(平声)为“绿”(仄声),是格律的需要。

关于意蕴,吴小如分析认为:“这个‘自’是自然而然,甚至自管自的意思,作者本来认为春风明月都应是有情的,可它们偏偏无情,一到春天,和风自管自吹绿了江南的岸草,明月自管自照射出皎洁的光辉,就是不管诗人意欲重返政治舞台、盼归不得的愁思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‘又绿’远不如‘自绿’耐人寻味。”金克木也认为“春风自绿江南岸,明月何曾照我还”更加可取,他在《一字之差》中说:“‘自’是本身,无关他人。‘何曾’的意思是未曾,不曾。我自独来独往,风月与我何干?一副孤傲倔强口气,活脱是北宋的王安石,一位‘拗相公’。‘春风又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?’‘又’指不止一年,年复一年,年年如此。‘何时’的意思是无时,不知何时。‘春草年年绿’,‘归期未有期’。一副思乡情意,显然是身羁北国怀念江南的南宋人哀伤口气。”

吴小如只是主张“又绿”应为“自绿”,金克木则是“自绿”和“何曾”一并主张。笔者也认为,“又绿”只能表示岁月的轮回,而“自绿”还包含岁月轮回与我的关系。相比之下,“自绿”显然优于“又绿”。

除吴小如、金克木等人外,赵齐平、张鸣、陶文鹏、刘谱、王明辉等也都撰文指出,依据王安石诸种文集的版本,结合该诗的题旨与艺术表现手法,应该以“自绿”为准。在判定《泊船瓜洲》当作于熙宁元年之后,刘谱认为,“又绿”形容时光易逝,与下句“明月何时照我还”句相连,当意味作者漂泊多年而不得归家。然而王安石自仁宗嘉裕八年八月解官归江宁丁母忧,直至英宗治平四年九月,一直居于江宁,这与“又绿”所表现的意蕴、情感并不符合。[20]

《容斋续笔》中的“诗词改字”,与《泊船瓜洲》有关的文字是这样的——

王荆公绝句云:“京口瓜洲一水间,钟山只隔万重山。春风又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。”吴中士人家藏其草,初云“又到江南岸”,圈去“到”字,注曰“不好”,改为“过”,复圈去,而改为“入”,旋改为“满”,凡如是十许字,始定为“绿”。

细品这段文字,可疑之处甚多。第一,信息源模糊。“吴中士人”姓甚名谁?没有交代。亲自目验还是道听途说?也不知道。要知道,这则笔记关于王安石改字的后面,写的是黄鲁直改诗的故事,此后就明确注明了信息来源——“予闻于钱伸仲大夫如此”。第二,“戏剧性”太强,且存在明显不合常理之处。修改文字自是常事,被改掉的当然是自以为“不好”的,不言而喻,径改即可,没有必要注明“不好”二字。王羲之《兰亭集序》帖本上也有多处涂改,未见“不好”的标注。其他传世的古代草稿,也没有见过这样自注的。“旋改”二字也很荒谬,即使是现代最先进的鉴定技术,也不可能判定几百年前古籍上的字迹是不是“马上改动”的。把修改的过程描写的如此详细,就像是亲眼所见,可能就是为了提高可信度,但细节描述得太具体,反而弄巧成拙,越发不可信了,尤其是“不好”二字,好像是有意留给后人看的,这可能吗?思之越细,越像是“讲故事”!

“两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。”作诗为文应该字斟句酌,这样的道理不可否认。可能就是为了生动地阐明这个道理,洪迈或他人编造了王安石改字这个故事。

那么,洪迈为什么要编造这个故事呢?金克木《一字之差》认为:“改诗出于洪迈的《容斋续笔》。洪迈是洪皓的儿子。洪皓出使金国,被扣留在北方十余年,回国后又受秦桧排挤。很可能这是洪皓在北国忆江南而念及王安石诗句,后来告诉儿子。或者是洪迈体会父心,托王诗以寄洪意。这些不必揣测,却大可玩味。说诗人的话中常带有自己的意思和心情,有意无意‘借他人酒杯’,不足为奇,何况古人不知有知识产权。诗本非史,而诗又是史,各史其所史。这在中国古诗中极为明显。盖此传统自《诗经》及孔孟说诗以来已数千年矣。”这段分析,不无道理,但不能解释为什么把“自绿”改为“又绿”。

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,那就是这个故事适用于“又”,却不适于“自”的版本。如果是“春风自绿江南岸”,那么“自绿”中的“自”就与“到”“过”“入”“满”等字不太匹配,或者说有违和感。因此,很可能就是为了把故事讲圆满,洪迈把“自绿”改成了“又绿”。

因为推行新法,王安石是个极富争议的人物。宋人笔记中有很多关于王安石的故事,其中大多缺乏实据。


三、衍字

在《临川先生文集》文献系统中,《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》诗题下有小注“旧有诗云:京口瓜洲一水间……”所谓“旧有诗”,可以理解为“以前写有一首诗”,也可以理解为“旧友写有一首诗”。在《王荆文公诗笺注》中,《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》第一首的后面有小注“公自注云某旧有诗:京口瓜洲一水间……”“公自注云某”五字应为笺注者李壁所加。“公自注云”介绍注释的来源,属于补充性的,而“某”字一加,句意大变,因为“某旧有诗”只能解释为“某个旧友写有一首诗:京口瓜洲一水间……”也就是说,《泊船瓜洲》的作者就不是王安石了。

《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》其一为:“老于尘迹倦追攀,但见幽人数往还。忆我小诗成怅望,金山只隔数重山。”所谓“小诗”,显然指的是《泊船瓜洲》。在宦海中浮沉的王安石与宝觉宿于龙华院,回忆起以前写的“小诗”《泊船瓜洲》,遥望家乡,怅然若失,又写了3首绝句。在这3首诗中,多个词句出自《泊船瓜洲》或与《泊船瓜洲》相呼应,比如其一中的“金山只隔数重山”、其二中的“但有当时京口月”,其三中的“问月何时照我还”。

王安石喜欢借用或化用前人诗句,比如其诗《梅花》“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。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”,化自古乐府“庭前一树梅,寒多未觉开。只言花似雪,不悟有香来”。《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》则说明,王安石也喜欢借用自己的旧作。李壁“某旧有诗”中的“某”,肯定是衍字。


四、结语

《泊船瓜洲》中“又绿”原本为“自绿”的问题,是吴小如率先提出的,他也一再呼吁恢复本来的面目。虽然在他之后又有多位学者加持,但包括教科书在内各种出版物中的“又绿”依然如故。

据《传记文学》2014年第2期载:病逝前不久,92岁高龄的吴小如(1922—2014)专门把记者约到家中,“还是想就两个小例子谈一谈教育的问题”。这两个小例子,一个是关于《诗经·魏风·伐檀》中‘君子’一词的理解,另一个就是关于《泊船瓜洲》中的“硬伤”。他说,“我之所以到现在仍会时常向很多不是我学生的人指谬,并不是为了炫耀我的学问,而是为了正规范、正风气。只要一息尚存,我仍然愿意一直当这个维护学术规范的志愿者……”

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。既然学界已经取得共识,那就应该改过来。正如卢多果所言,“这大概并非只是一个字的是非问题,而是几代学者实事求是的精神所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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