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才的放浪和忏悔一一《钗头凤》的解释 赏析

以前了解的陆游，是个意志坚定，热爱国家，高产的杰出诗人。但了解只是抽象符号，像对寺庙里的神像一样。对他的兴趣更多是知道《钗头凤》两词和背后的故事。

故事云：陆游和前妻唐琬是姑表亲，青梅竹马，志趣相投，诗词唱合，婚姻生活十分美满。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，唐琬被陆游母亲厌弃，强令陆游休妻。陆游被逼无奈屈服了。四年以后，陆游游览沈园，再嫁的唐琬与丈夫也在这游玩，偶遇后设酒宴招待陆游，陆游感慨良多，写了一首《钗头凤》在墙上，此中有“东风恶欢情薄”的话语。唐琬看到后也和了一首《钗头凤》，不久忧郁而死。那还是学生时期，对《钗头凤》一词囫囵读了，听人说好，背也背了，并不了解其中的意思。听故事觉得两个情投意合的有情人被家长生生分开，导致情无处寄，造成唐琬因情而亡，确实让人同情。更以为“东风恶欢情薄”是对唐琬不能坚持爱情的责备。你看你背信弃义，被债主上门指责，羞愧了吧，多少对唐琬也有些不以为然。后来《钗头凤》被我忘记，这样的爱情需要讴歌？

而今因为需要，我又重读两首《钗头凤》。“红酥手，黄縢酒，满城春色宫墙柳。东风恶，欢情薄，一怀愁绪，几年离索。错！错！错！春如旧，人空瘦，泪痕红浥鲛绡透。桃花落，闲池阁，山盟虽在，锦书难托。莫！莫！莫！”“世情薄，人情恶，雨送黄昏花易落。晓泪干，泪痕残，欲笺心事，独语斜阑。难！难！难！人成各，今非昨，病魂常似秋千索。角色寒，夜阑珊，怕人寻问，咽泪装欢。瞒！瞒！瞒！“细细揣摩，了解了文字的意思，当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，想着就流泪，为唐琬，为陆游。

唐琬出身书香门第，能与陆游相互吸引，才貌双全肯定是她的标签。被抛弃后还能得到皇族赵士程的倾心爱慕，比之刘兰芝毫不逊色，甚至犹有过之。没有出众的容貌，没有良好的修养，能得到赵士程家族的认可吗？会被风流成性的陆游念念不忘吗？这个出身高贵、才貌具备的女性初嫁陆游是如此自信如此骄傲，以至于婆婆的感受都不大顾忌，只知道拉着陆游恣意游乐，尽情透支生命的辉耀。她收到生命中最沉重的打击——被陆家逐出！她不甘心，被陆游别室安置也忍了。可她的委曲求全换来的是陆游另娶王氏，他们最终还是分开。

骄傲的人都比较固执，他们不相信自己的选择会受到不良的回报，这不是对他们的眼光的否定吗？这会让他们怀疑人生的！被逐是唐琬心中的一根刺，她不得不思考发生这事是什么原因。但她一直就是这样活着，思维方式已经固定，找不到自己的错误，那就只能是造化弄人，她忧郁敏感，悲花叹月，以泪洗面，“独语斜阑”。唐琬抱着什么样的心理出嫁赵家找不到资料，但可想会是怎样的三个不服五个不心甘！时间流逝，记忆淡化，各人都有良好的归宿，本来是最好的处置方式。可是，四年后的沈园偶遇，让这一切都改变了。

陆游和唐琬分手后，在父母的督促下苦学科举理业让他压抑，26岁时他只身离开了故乡山阴，以他扎实的学识功底和才气横溢的文思博得了考官陆阜的赏识，被荐为魁首。正是最为张扬无羁的时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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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沈园游览，唐琬的出现让他回忆起以前的快乐日子——饮酒赏春恣意欢笑无忧无虑的年岁，这是他这些年来一直找不到的。曾经的爱人那么消瘦，看起来狠受一番折磨；相逢时眼泪涟涟更显出对自己的深情眷恋。回忆的快乐、对往事的悔恨、对唐琬的同情、被爱恋的自得、对美丽的占有欲望......百味杂陈，陆游诗兴发作，迫切需要倾诉，于是拿笔在沈园的墙壁上，写下《钗头凤》。

天才的手笔就是不同！陆游首先描叙了一双红润细腻的手，这双手捧着从才开封的酒坛里倒出的美酒，因为他们在明媚的春天携酒出游，笑够了闹够了倒酒助乐，这场景多么欢乐，连宫墙里探出头来的杨柳也被感染得生机勃勃。一双红润细腻的手，可以让人想象女子健美的肤色；春光明媚中这双手捧酒，更可想象游春时的欢乐；连宫墙里的柳树也探头，那欢乐场面多么让人羡慕呀！女子健美娇憨，生机盎然，跃然纸上，极富艺术感染力。接下来词描叙：“猛烈的东风让这欢乐的日子消失了，从那以后，我一直孤独，忧愁，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种欢乐了。我错过了和你的幸福生活！我没有顶住压力错误放手！我错误地以为能够忘记你！现在心情十分低落，我错了！”在中国人的心目中，东风都是和煦、生发的象征，这来源于易文化。中国社会奠基圣典——《周易》规定正东方属震卦，震所代表的象征是：上升，出发，新生，勇敢，功名大，仁慈，勤思，影响广，意气风发。具体意向为雷，为树木，为长子，为绿色，为酸味，为龙，为二月。古中国人观察到春天来时，中国大陆由西北风转变为东南风，东南风从海上带来温暖的水汽，雷鸣声中雨点到来，草木发芽，江河解冻，世界从枯寂转变成绿草如茵、繁花似锦。东风是春天的向导，是生命欣欣向荣的标志。诗人们用“东风无力百花残”、“黄昏把酒祝东风”、“东风夜放花千树”、“东风染尽三千顷”等语赞颂，陆游却用“恶”形容，来委婉表达对母亲粗暴干涉自己婚姻的抗诉。有了忧愁地对比，以往的欢乐才显得可贵，他的“错错错”变得非常真诚。

词下阕先写再次见面的场景：“依然是艳丽的春天，你人却变得这么消瘦，见到我泪流不停，混了胭脂水粉，湿透了鲛绡手帕。”一个消瘦，一个泪湿透，把唐琬分离后的痛苦，对他的深爱，表现得极其分明。重逢的场景与回忆中的形象对比格外鲜明，一个骄傲明媚的阳光女子，被弃后消瘦却依然情根深种，怎能不让人怜惜？他不便探讨母亲的粗暴，只得再看园景：满树绚烂、粉红娇嫩的桃花已经落瓣了，水池中，楼阁里，草地上都出都是桃花瓣。“我们曾经的日子像桃花一样美好可已经过去，现实是我还记得以前的海誓山盟，却找不到沟通的方式！错误无法纠正，现实必须面对，你不要伤心流泪！不要魂牵梦系！不要痴迷沉醉！我的存在让你痛苦，就把我忘记！”上阙的“错错错”还只是真诚地悔过，下阙“莫莫莫”却是对爱人的关心和祝福。

多么精致的文字呀，一个观察敏锐、真诚坦率、宽容体贴、情深义重的情圣呀！哪位女子不希望爱人记住自己最美的容颜？哪位女子不希望爱人关心体贴？哪位女子不希望爱人理解祝福？又有哪位女子看到爱人这样倾诉不被感动！这也是他最混蛋的地方：只知道自己倾诉，不顾别人感受。本身唐琬对被逐出心有不甘，度过多少不眠之夜，流了多少辛酸泪水，好容易鼓起勇气重新开始生活，陆游却走过来告诉她：我多么爱你，分手后我过得多么痛苦呀，我还记得我们相爱时的每一句誓言，还记得你的如花容颜，你现在瘦多了，我让你感觉痛苦，就把我忘了吧。这样诚挚，这样深情款款，体贴入微。“舌绽莲花”，“骗死人不偿命”呀！唐琬看到这首词心中那根刺瞬间长大开花，穿透了阻挡情感泛滥的大堤：原来不是我的错，只是遇上恶婆婆。陆游依然爱着我，怜惜我，关心我，如果我没再嫁，现在就能过上以前那种快乐的生活。可是“人成各，今非昨”，再回到陆游身边是不可能的事了。怎样才能回报陆游的深情呢？只能“夜阑珊”听凄凉的画角声，不能成眠！只能咽泪装欢！陆游的诚恳认错和关怀体贴无疑是一种鸦片，让她在精神上沉沦，在现实中碰壁，再也走不出情感的漩涡。相爱不能在一起，只得沉默扫花径。黑土掩去鲜红衣，生生痛杀葬花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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估计陆游知道唐婉忧郁而死会连声叫屈：哥只是心情好，开了个玩笑装装逼，怎么就这么认真呢？从此，陆游背上沉重的情感包袱，时时受到良心的谴责，终老不息。这怎能不让知道故事的人扼腕慨叹、流泪无言！

陆游用文字、怜惜和体贴，把敏感柔弱傲气的唐琬包裹得严严实实，让她沉溺而逝；而唐琬用凄婉的命运和对爱的执着，把陆游的心和沈园串在一起，让他在余生魂牵梦绕，再也无法摆脱美丽和愧疚地纠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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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游75岁时游沈园作诗：其一：梦断香消四十年，沈园柳老不飞绵；此身行作稽山土，犹吊遗踪一泫然。其二：城上斜阳画角哀，沈园无复旧池台；伤心桥下春波绿，疑是惊鸿照影来。76岁时赋《梦游沈园》诗：其一：路近城南已怕行，沈家园里更伤情；香穿客袖梅花在，绿蘸寺桥春水生。其二：城南小陌又逢春，只见梅花不见人；玉骨久沉泉下土，墨痕犹锁壁间尘。84岁再到沈园，留下诗句：“沈家园里花如锦，半是当年识放翁；也信美人终作土，不堪幽梦太匆匆。”时光流逝，却淡化不了陆游刻骨铭心的记忆，在思念和悔恨中，沈园唐琬的形象却越来越鲜明：看桥下春水荡漾，他想到在这水面曾看到唐琬的美丽身影；看到梅花，他想到当年唐琬曾在这赏梅；看到柳老不飞絮，他想到四十多年前，柳林中充满欢声笑语；看到沈园的鲜花似锦，却以为唐婉还在等待他去相聚......

是相恋让快乐的日子来临，是分离让快乐的日子沉寂，是愁苦让快乐的日子鲜明，是追忆让快乐的日子永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