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黑雁飞高,单于夜遁逃:卫青的绝世谢幕一战
漠北之战,汉武帝具体军事部署如下:
第一:由大将军卫青率前将军李广、左将军公孙贺、右将军赵食其,后将军曹襄(曹寿之子),以及戴罪立功的校尉公孙敖,以骑兵五万出代郡,远绝大漠,求左贤王主力决战。之前几战,匈奴右贤王已被打残,单于总部也损失不少,只有活动于汉朝东北方向的左贤王之部众,始终没有遭受过沉重的打击,这次也要叫他们尝尝厉害。
闲居在家四年的卫青,再次寒刀出鞘;总无立功机会的李广,也终于获得了前锋的重任。
第二:由骠骑将军霍去病率校尉李敢、徐自为,得力老战友从骠侯赵破奴,故河西匈奴降王因淳王复陆支、楼专王伊即靬,以及昌武侯赵安稽(故匈奴降王),以骑兵五万出定襄郡,深入匈奴后方,寻伊稚斜主力决战。
霍去病手下全是校尉,显然,这位年轻人不愿意受到老将的掣肘,所以他的五万部队,也大多是敢力战深入的青壮锐士,另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匈奴归义胡兵。这是汉军王牌中的王牌,就应对付匈奴单于主力这张王牌。何况,伊稚斜手下第一谋臣赵信跟随卫青多年,他太了解卫青的战法了,一旦交锋,胜负难料。而霍去病用兵天马行空无羁无绊,他正是伊稚斜和赵信的最大克星。
总之,两路大军,从帅到将到兵再到战马,全是帝国的绝对精锐,这才是真正的全明星阵容。汉武帝安排了如此规模之大战,要一口气解决匈奴,诸将心中都暗自想,这可能会是自己的谢幕之战了,所以个个奋勇争先,生怕以后没机会了。
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,就在大军即将出征之际,汉军在边境俘虏了一名匈奴探子,得到可靠情报,说匈奴单于主力已然东移,于是武帝重新调整战略部署,将两路大军掉了个个儿,让霍去病兵团改由东路从代郡出塞,卫青兵团则改由西路从定襄郡出塞。
可惜,这个匈奴俘虏所谓的可靠情报,其实是个错误情报。匈奴单于主力根本没有东移,而只是把粮草辎重后撤了几百里,而以轻装精兵设阵于戈壁大漠的北缘,搬个小板凳,坐等汉军前来送死。
结果,就这样阴差阳错的,反是卫青大军与严阵以待的单于主力撞上了个正着,两边二话不说大打出手。其交战位置大概在今蒙古国库伦东南地区。
但卫青并没有选择与匈奴对攻,而是先采取了守势。在此,一个天才名将准确把握战局、稳中求胜的卓越能力显露无余。
首先,汉军是千里跃进人马疲敝,匈奴则是绝对主力以逸待劳,此时与之硬碰绝非善策。孙子曰:“先为不可胜,以待敌之可胜也。”只有先稳守不攻,立于不败之地,再寻机会一举突出,则可求全胜。
其次,匈奴的最大优势就是速度与地利,碰到汉军少他们就围攻,汉军多他们就逃跑,战略机动性极强。所以对付他们的最佳战略就是分兵迂回包抄,先以部分兵力诱惑匈奴主力,并拖住不让他们跑,然后再合兵歼之。前次卫青出击漠南时,也是让前将军赵信与右将军苏建从右翼出击;此次出战漠北,卫青亦已派前将军李广与右将军赵食其实施了右翼包抄。所以他现在兵力不足,必须先稳守阵脚,待两军汇合后再发动总攻。
卫青作战风格不似霍去病,每战单于总是前后左右布置分明,包抄合围稳中求胜,对其嫡系苏建是如此,对老将军李广也是如此,说起来还真谈不上特意排挤。
总之,此时卫青部下的汉军编制不齐,人马疲敝,远非全盛阵容,相比匈奴单于军主力处于绝对劣势。如若先战不利,则势必影响士气,甚而导致全军覆没,故此殊为不可取。
所以,为了达到先守后胜的战术目标,卫青决定动用当世最强大的防御性武器:武刚车。
所谓武刚车,车如其名,既武且刚,是一种非常坚固的军用战车。它外有车围,上有车盖,乍看倒像一个巨大的箱子。其车上又置枪,以刃外向,并垂皮革以防火攻。同时列士卒于车外,前行持枪盾近距离掩护,后行持弓弩远距离射击,如此车阵一旦首尾环接,瞬间便可结成一道铜墙铁壁之防线,而使敌骑不得冲突,弩箭不能贯穿。有军事爱好者论证这恐怕就是一种铁甲战车,不过从现存的史料中没办法证实这一点,此处且先存疑。
看来卫青原先车骑将军的名号并非叫的好听而已,他不仅精于骑战,且通晓车战,属于多项全能,不似霍去病专以骑兵战术独领风骚。事实上,汉朝虽然不像春秋战国时代一般流行车战,但一直在军队中批量装备着战车,在1965年咸阳杨家湾出土的汉初大墓(墓主疑似是另一位曾担任过车骑将军的周亚夫)中,发现了11个兵马俑坑,战车部队虽然比先秦时减少了很多,但仍然保持着传统的核心部队的位置。
图:杨家湾西汉兵马俑
于是,车战高手卫青命令将所有武刚车迅速并拢,围成一个环形堡垒,汉军士卒躲在车阵后面,以猛烈的强弩箭雨消耗敌人的机动骑兵。这下可好,匈奴射不到汉军,汉军却可射的到匈奴,如此环形车阵,正是当年李广盾牌环形阵的升级版。现在我们可以稍稍放心了,卫青胜未可知,但至少败不了了。
明代茅坤尝言:“卫青武刚车之战,气震北虏。”一个震字,非常绝妙。你看本来是匈奴以逸待劳,卫青一个武刚车阵摆上,汉军反倒变成了以逸待劳。结果匈奴人当时就震惊了,他们生于草原,长于北荒,哪里见过这等古怪的战法,晕。
卫青打退了匈奴第一波攻势,完全稳固好防线后,便令校尉公孙敖率精骑五千,前去挑战,一试匈奴实力。
伊稚邪身为大单于,当然也毫不示弱,乃立刻精选一万余名最彪悍的匈奴骑士迎战,并吩咐他们击溃公孙敖前锋后,立刻乘胜冲击,以速度对坚固,一举冲破汉军车阵,然后大军掩杀,活捉卫青,则千载之功一朝可成也!
匈奴军虽是汉军的一倍,但卫青并没有因此撤回公孙敖,也没有派兵增援。有车阵的远射强弩作为掩护,五千对一万,应该吃不了多大亏。这就叫守中带攻,攻中带守,完美的拖延挫锐战法。另外,此时汉军地形、人数皆处于劣势,卫青必须先保存实力,而等待适当的时候给予匈奴决定性一击。
这个适当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时候,卫青原先的想法是等李广赵食其的部队赶到,以从匈奴侧背发动包抄,这样汉军的兵力就不吃亏了,再加上一番前后夹击,伊稚邪必死无葬身之地。
然而卫青失算了,李广他们并没有按期到达,他们在大漠里迷路了,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移,李广他们神兵天降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,卫青必须做出决断,重新寻求战机。
漠北冬春交接之际,日短夜长,很快的,太阳就耐不住性子要下班了,它对战争的结局并不感兴趣。可它这一走不要紧,沙尘暴老兄来了,大风卷起黄沙与小石子(注1),漫天扑面而来,一时间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,交战双方谁也看不清谁了(沙砾击面,两军不相见),箭弩已然无用,只好短兵搏杀,扭打一团,沙血纷飞,天下大乱。更可怕的是,在战场的某些地方,松软的沙层被风吹动,竟不断向下塌陷,将战士连人带马吞噬……
援军不至,天气突变,这真是卫青战匈奴以来最危险最困难之一役。
但是没办法,天要下雨娘要嫁人,自然灾害,谁也无法控制。一旦碰上此恶劣情形,普通的将领通常只会惊慌失措,而真正的名将,不仅能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,且能从中找出绝妙杀机。
这个普通的将领就是伊稚斜,这个真正的名将就是卫青。伊稚斜当时头脑中第一个反应,就是先把部队撤回来,等风沙退了再打,他以为卫青也是这么想的,偏偏卫青就不是这么想的:多好的机会啊,沙漠地利,本是匈奴人占优,可风沙一来,匈奴引以为傲的骑射可就派不上用场了啊,这可是打乱仗的好机会啊,卫青生性稳重一般不打乱仗,但机会来了他绝不会放过。
于是卫青当机立断,命令把武刚车都给撤了,守个屁,全部给我上,大军从两翼齐出,呈V字蛇阵,包抄合围匈奴军。黄沙一片,也不必讲究啥严密阵型进退有据了,完成合围后,就死命的压上去,杀他个痛快!
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稳重的卫青下的军令,但既然大将军都豁出去了,那我们也豁出去吧,迎着黄沙,冲过去!
不要怀疑,不要奇怪。战争,乃是充满偶然性的领域,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,这个时候最考验统帅的智慧与勇气。而真正的名将,往往就在此时被激发出最强大的判断力与行动力,让他的对手瞠目结舌,心胆皆丧。
果然,伊稚斜万没想到卫青有如此决断,当下傻了,但见四周漫天的风沙里尽是汉军骑士的黑影曈曈,一时好似恶魔军团般降临人间,鬼哭狼嚎,杀声震动天地。
风沙掩盖了汉骑迂回包抄的路线,隐藏了汉军的真实兵力,同时也瓦解了伊稚斜本来就不甚稳固的斗志。
于是,身经百战的大单于第一次战栗了,他不想死,更不想糊里糊涂的死在一片黄沙之中。
赵信也怕死,更无颜做老上司卫青的俘虏,当即便大声对伊稚斜喊:“汉兵多,而士马尚强,战或不利,大单于不如撤出战场,收拢士卒,且待明日再战!”
这话真是太对伊稚斜心思了,当下传令撤退,然后调转他那六匹骡子拉的王车,带着几百名匈奴壮骑,在汉军西北边冲开一个缺口,溃围而逃。
这正是:大将军出战,白日暗榆关。三面黄金甲,单于破胆还。(王昌龄《从军行》)
绷了那么久的一场决战,李广旷课,伊稚斜早退,连我都替卫青同学感到没劲。
别怪伊稚斜,车守骑攻,两翼合围,风沙突袭,这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战法;此外一向谨慎的卫青,忽然又变得大胆无比,迎风猛进,如此高妙之指挥,实在出人意表;所以,两军目前虽然胜负未分,但在心理上匈奴已经完败,加之伊稚邪知己而不知彼,又主动尽失,逃跑自然是他最明智的选择。
伊稚邪虽然像个女人一样坐着骡车跑了,但匈奴大军仍然在跟汉军鏖战,直杀的天昏地暗、天翻地覆。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大单于已经临阵脱逃了,更不知道大单于已下令全军撤退。事实上,在这样视线极差的风沙天气里,任何军令都是无法准确传达到位的。结果这场汉匈双方历史性的大决战,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场无组织无纪律的大规模聚众斗殴,没有兵种配合,也没有阵型变换,只有相看白刃血纷纷。总之,互砍,肉搏,扭打,撕咬,无所不用其极。到了这种时候,指挥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,从这个角度来说,伊稚邪走的也没错,但他竟然没有对后续事态做出半点安排,只顾自己逃命,这对苦战的匈奴士卒来说真是很不负责任。
日暮将至,狂风渐止,匈奴人这才发现大单于早已弃军而逃了,群龙无首顿时大乱,于是纷纷向北溃散。汉军左校尉趁势捕得单于亲卒数人,一番审问,卫青这才得知伊稚斜竟然早跑了,便赶紧派一支轻骑连夜追击,并亲率大军紧随其后,马蹄踏碎了残月,却踏不碎天地间的寂寞。
这正是:月黑雁飞高,单于夜遁逃。欲将轻骑逐,大雪满弓刀。(卢纶《前出塞》)
如今匈奴军狼狈四逃,汉军追亡逐北,胜利已无悬念,但只要伊稚斜没有落网,这场胜利就并不完满,想要大团圆的结局,同志仍需努力。
结果,为了这个圆满结局,汉军不顾疲惫紧追了一整夜,到天明时分追出二百余里,一路捕斩首虏万余级,但就是没找着伊稚斜的影子,果然是大单于,逃跑技术匈奴第一。
曾经有一场决战摆在卫青的面前,但伊稚斜的提前退场,让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。此役,汉军总计捕斩首虏一万九千级,与四年前的漠南之战大致持平,但这次汉军可是筹备良久且历尽千辛万苦横绝大漠而来,此等战果,实在不能让卫青满意,如果就这样回去,他无颜见天子,也无颜见汉朝军民百姓,他丢不起这人。
于是卫青下令,大军继续向北挺进,直觉告诉他,这北边儿一定有好东西,伊稚斜数万大军在此,他不能没个后勤基地吧,就算藏的再远也肯定是有的。端了他的老窝,掏空他的府库,至少可以让匈奴十几年缓不过神来,这样才是真正的功德圆满。
果然,卫青的直觉是正确的,大军在北进数百里后,果然在寘颜山(蒙古高原杭爱山脉南面的一支)下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城堡,这就是传说中的赵信城(今蒙古国哈尔和林市东南)。
原来,早在大战之前,赵信就建议伊稚斜在大后方仿照汉人修建一座城堡,将所有的粮草辎重远运至此,以便战时无后顾之忧。这可是匈奴部十余年积累的心血家当所在,可惜现在卫青来了,匈奴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。
卫青刚开始并不知道这座城堡的价值所在,只是觉得这儿竟有一座孤城在此,未免有些奇怪,先杀进去看看再说。结果等他攻下赵信城打开里面仓库的时候,所有汉军将士全都惊呆了。
堆积如山的粮食(注2),不可胜数的兵器甲仗,匈奴人的老本大概都在这儿了吧,汉军虽有近四万士卒,近十万战马,数千辎车,但恐怕也是装不完运不走的。
卫青欣喜若狂,这下子匈奴人完蛋了,如此多的物资损失殆尽,匈奴人就是几十年也恢复不过元气来。唯一遗憾的是东西太多汉军无法全部带走,剩下的也只能放把火烧了,可惜可惜。
有句话说的好,人在江湖上混,总有一天要还的。匈奴烧杀抢掠汉边郡近八十年,这一下不但尽数还清,而且还赔本不少。这岂不令人感叹么?
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卫青与霍去病军事思想的差异。霍去病暴风骤雨,因粮于敌,重人多重物,志在歼灭敌方的有生力量;卫青则稳扎稳打,以战养战,重物多重人,志在摧毁敌方的经济基础。霍去病是洪,淹死匈奴;卫青是冰,冻死匈奴!此二者双剑合璧,真乃天下之绝配也。